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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求会:《陈寅恪家史》节选

时间:2023-05-09 16:47:00 来源:本网 【字体:

陈寅恪家史.jpg  

  1997年7月27日,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我从江西南昌出发,乘车前往修水县(旧称义宁州),对义宁陈寅恪家族故里进行实地考察。

  盛暑季节,车厢内热不可耐,谁知还未走出南昌城,破旧的大客车居然抛了锚。骄阳下几个小时的折腾后,“老爷车”终于又能上路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下午才驶进幕阜山区。连绵不断的盘山公路曲曲弯弯、高高低低,“老爷车”挣扎着、颠簸着,随时把满面油汗的几十个乘客从瞌睡中一次次拖拽回现实。迎面突然冒出的一辆辆同样挣扎着、颠簸着的“铁兽”,几乎令所有人都担心路边的水泥墩够不够坚固。联想起山脚下路边饭店内因为害怕打劫而经受的阵阵恐慌,不由得让人越发怀疑前方那片“圣地”的纯洁和安宁。

  汽车驶入修水境内,天已经擦黑了,地形的平坦加快了车速。苍茫暮色中,修河那舒缓而从容的流水,伴随着晚风使人逐渐安详。灯火初上时,我的双脚总算稳稳地站在了义宁的土地上。此后的十多个小时,是在刘经富君的热情接待中度过的。

  第二天,刘君陪我进山。行进在县城的街道上,眼见得四处皆是的“义宁镇”三字,我这才头一回对义宁和陈氏家族有了真切的感触。

  从修水县城往东南方驱车四十馀里,便到了义宁镇桃里片(旧称桃里乡)机关所在地兔形,此处距离陈氏故里竹塅村尚有七华里的山路。刘君已是第二次光顾了,在他熟练地张罗着进山的准备时,我留意到简陋的乡政府大院门口有一块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领取信件、包裹的通知,其中颇有几位陈姓“封”字辈的村民。联想到远在北京的陈封雄先生(陈衡恪之子)和武汉的陈小从女士(陈隆恪之女,谱名封玖)正是与他们行辈相同的同宗,不禁使我对这几位无法见面的陌生人产生了几分亲切感。

  进山途中,刘君谈起了有清以来修水名称的沿革:清初,沿袭明代建制,仍称宁州,属南昌府管辖;嘉庆六年(1801),仁宗赐名义宁州;民国元年(1912)冬,改名义宁县;民国三年(1914),为避免与“定名较古”的广西省义宁县同名,改称修水县,县名取自境内的修河。至于修水境内的客家人,当地的称呼是“怀远人”。正当我觉得匪夷所思之时,刘君提醒我仔细听听不远处山林中的阵阵鸟鸣。据说,这种鸟只有在修水山区才能见到,本地人称为“怀远鸟”,依照民间的传说,也是因为与“怀远人”有关的缘故……

  天气虽然炎热,山间的温度倒不算太高。上坡下岭之间,溪水淙淙,鸟声悠悠,几乎从未断过。换了春天,真的能让人流连忘返,不愿再回到城市的喧嚣和浮躁中。

  几里的山路不经走,约在中午时分,我们便来到了义宁陈氏故里——竹塅村。途中小憩时,竟然多了一段插曲。

  桃里竹塅一直有上竹塅和下竹塅之分,上、下交界处有小溪慢流,溪上石桥横卧,桥头百年老枫一株,肃穆而凝重。我们在老枫树下休憩时,发现桥头有村民用石块码成的台阶通往溪边,其中一块竟然是当年的桥墩石,石上清晰地镌刻着“陈琢如”(即陈宝箴之父陈伟琳)三个大字。桥边的村民见有外人进村,慢慢地靠了上来。他们也都惊奇于每天不知走过多少次石桥,怎么从未有人注意过石墩上有字。也许是年代还算不上过于久远,稍加解释,便有年轻人明白了这块丑石的意义。七嘴八舌中,有人说起这座石桥正是宝箴的“爷”(父亲)掏钱修的。

  绕过另一座木板桥,当地人一直称作“陈家大屋”的陈氏故居便赫然现于眼前。陈家大屋坐落于上竹塅,前对义学里,后靠长埚里,左邻欧家垴,右连塅口。坐北朝南,地势开阔。门檐虽已残破,往日的巍峨堂皇难寻旧痕,但放眼四周,青山环抱、绿水缭绕的这样一个所在,当年能拥有一座如此高大气派的府第,也称得上云烟氤氲、钟灵聚秀了。

  昔日陈宝箴的宅第如今由四五户陈姓后裔居住着,辈分最高的一位陈封美老人,算起来应该是陈宝箴同宗的曾孙辈,从前做过村里的干部,现已退休。老人膝下无子,二十多年前招了个湖南人欧阳国太当女婿,刘君要找的正是欧阳国太。我们来得不巧,国太上了山上做事,刘君一边等候,一边陪封美老人聊天。

  山里少有客来,很快就有大屋内的其他住户凑拢过来。刘君也是怀远人,虽说在县文化局做副局长,来到山里倒也入乡随俗,加上能操一口标准的土话,顷刻之间就缩短了和村民们的距离。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懂了大意:住在大屋右侧的一个陈姓“虞”字辈的后生,妻子去了广东打工,丢下丈夫、儿子,一去好几年,半点消息也没有,同宗的几位老人正商议着要不要为他再娶一门亲。

  聊了许久,听了许久,国太还是迟迟不归。我起身走到院子里,一眼看见地上散落着几只广州仍然流行的“奥妙”牌洗衣粉的包装袋。时尚的侵袭果真无孔不入,偏处一隅的小小山村同样无所遁形。环视着四周围的断壁颓垣,想象着屋内人的日常生活,很难把眼前的这一切与长久以来的种种梦境迅速连接起来,昨天动身时的心情渐渐有了些异样。

  直到午饭前,欧阳国太才由小儿子领着从山上回来。这位四十出头的外姓人原籍湖南宁远,因为有一个黄埔军校毕业的父亲,被迫四处流浪,吃尽苦头。入赘陈家后,生性吃苦耐劳而又心灵手巧的国太,很快成了全家的顶梁柱。1989年冬,陈小从女士应修水县政协之邀,回故乡探亲、扫墓,国太一家负担了许多接待工作。此后的几年里,这个小学毕业的农民拜“小从姑姑”为师,学写了上百首诗词,小从女士不止一次地把他称为陈家大屋内“唯一一个读书人”。从祖屋的修缮到周围各处祖坟的看护,如今只能完全依靠这位来自异乡的外姓人了。

  当天下午,国太放下农活,先是按照我们的提议,带着工具把老祖宗的遗物从桥头请回祖屋,然后又领着我们来到位于祖屋右侧的陈公元(陈宝箴之曾祖)墓前。一路上,国太手持柴刀披荆斩棘,艰难地砍出一条小路来。此处平时罕有人至,但当我们攀爬到墓地时,仍然看到了盗墓者一番兽行后的满地狼藉:主碑倒仆于从墓穴内掏挖出的黄土中,右侧附碑拦腰砸断,墓圹洞开,掘挖进圹内数尺深。据国太介绍,“小从姑姑”还乡祭祖前,几处墓葬均安好无事,1989年的那次活动留下了意料不到的“后遗症”。偷盗开始于1995年,祖屋前方和屋后的另两座坟茔,因为处于视线之内才得以幸免,十七世祖(即陈公元)的墓地位置较偏,所以会首先被盗。眼前的这一次,国太估计是1996年冬天发生的。

  早在1986年,修水县人民政府在将“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故居”确立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时,把保护范围定为:“南止傍屋,东止围墙,西北止山脚。”而祖屋周围的数座祖坟均未列入保护范围——即使侥幸入选,可能也会像祖屋一样,十馀年来从未得到有关部门的点滴资助和丝毫保护。

  我们一边感慨叹息,一边帮助国太简单地收拾残局。时间已近黄昏,国太坚持留下我们。回到祖屋时,国太的妻子陈菊虞已经准备好了做“麨子”的用料。刘君介绍说,怀远人自古好客,不论生熟,逢午留餐,逢夜留宿,有贵客来访还会做麨子待客。陈小从女士1989年回乡时,曾有诗专为麨子而作:“芋艿掺薯粉,纳馅蒸成糰;先祖最嗜此,为是家乡传。”

  当晚,我与刘君共铺,睡在从前陈宝箴的卧房内。朝北的一扇窗户,紧靠着长埚里的南坡,茂密的杂树林中不时传来各种虫鸣。窗口上只有几根窗棂,没有玻璃,虫声随着月光一道飘入屋内。倦意袭来时,无边的静谧和莫名的惶恐也就不知不觉了……

  接下来的两天,国太领着我们上山抄录碑文,封美老人陪着我们外出寻访族谱。闲暇时,刘君领着我重新核实了祖屋大门前的举人石(陈宝箴中举时所立)、进士墩(陈三立中进士时所立)的准确尺寸。

  7月30日清晨,我们辞别了陈家大屋和国太全家,按原路返回义宁镇。31日,我告别刘君和义宁。筹划多时的“朝圣”之行,便在一叠资料和一声感喟的陪伴下匆匆结束了。

  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

  ——陈寅恪《乙酉秋来英伦疗治目疾遇熊式一君以所著英文小说天桥见赠即题赠二绝句》

  第一章 客家骄子──义宁陈氏之源

  

  “吴头楚尾”之地

  修水地处赣西北边陲,西邻湖南平江、湖北通城,北交湖北崇阳、通山,自古便有“吴头楚尾”之称。幕阜山横亘西北,黄龙山既是其中有数的高峰,也是湘、鄂、赣三省的天然分界线。九岭山蟠结东南,派生出五条支脉:靠西的一条,成为修水与铜鼓的分水岭;靠东的一条,则是修水与武宁的分界线;其馀三条,向修水中部绵亘,呈南北方向延伸,形成无数山间小塅。鸟瞰全境,北、西、南三面山脉蟠结,地面崎岖,峰峦重叠,仅中部有丘陵,沿河有狭缓的谷地。

  不难看出,早在修水各姓客家人迁入之前,山川纵横、土地硗薄的自然环境已经开始了移民苦难命运的孕育。


  棚民

  在修水,客家人普遍被称为“怀远人”,客家方言也被称为“怀远话”。“怀远”这一名称的由来,包含着一部修水客家人奋争与融合的历史,而义宁陈氏的一段段往事也同这个特殊的名称有着莫大的关联。

  明末清初,宁州(今修水、铜鼓)连年兵燹。直至康熙初年,州城一带仍然战乱不息。加上水旱侵袭,死丧众多,背井离乡者不计其数,境内东南部安、崇、奉、武四乡人口骤减。仅康熙十四年(1675)一年,全州就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田土山塘被抛荒,一万馀石赋粮无人完纳。到了康熙十七年(1678),时局稍为平稳,宁州知州班衣锦奉命招引外地民众垦荒。福建、广东、赣南等地的无产贫民闻讯后,挈妻负子,呼朋引伴,蜂拥而来。康熙二十年(1681),祖籍福建宁化石壁的谢元高、谢元健、谢元纲兄弟率先从侨居地江西长宁(今寻乌)迁入宁州下武乡。此后,迁宁人数由少至多,约在康熙三十五年至四十五年(1696-1706)之间达到高潮。即使到了康熙五十五年(1716),自闽、粤两省迁入者仍有数万之众,其中尤以福建上杭、武平和广东平远、长乐(今五华)、兴宁、龙川等地农民居多。

  客民流入宁州之初,负倚深山穷角,或搭建棚屋,或栖身岩穴,人称“棚民”“棚客”。棚民并非宁州独有,宁州棚民的种种辛酸也与各处移民毫无二致。清人熊为霖有一首题为《过桃树岭》的短诗,就很能反映当年宁州棚民生活的异常困苦:

  青布裹头肩荷锄,沤麻才了又沤蓝。

  棚家血汗经霜露,茅屋三间月一岩。

  棚民除了广植苎麻,还种蓝制靛供应染坊之需。同时,番薯经由棚民从外省引进,既增加了宁州的粮食产量,更为山民提供了一种防御饥荒的重要食物。

  无数客民勤奋垦殖荒地,几经耕作,地力日增,产量有所上升,在保证完纳赋税之馀,不少人家渐渐有了田产、房舍。沿河居住的客民则以造船为生,辛勤多年,生活也日渐有了起色,客民修造的船只一度数以千计,遍及修河上下,对促进当地水运起了一定作用。

  

  始迁祖

  康熙五十五年(1716)以后,闽、粤等地的移民活动渐入尾声,但就在十馀年后,宁州安乡护仙塬(又名“护仙坑”)又搬来一户客家移民。这户人家姓陈,迁自福建汀州府上杭县来苏乡中都林坊,兄弟三人——公远、公元、公升,主事者是排行第二的陈公元(1711-1795,名腾远,字公元,号鲲池,后以字行)。

  陈公元的父亲陈文光(1677-1733,字君里,号斗垣),是上杭来苏的一位塾师。陈文光“性敏好学,诸子百家书罔弗搜览”,“年未冠,处贫窭,耽读于家之‘淡然轩’,以古人功名事业自期许”,“作文常以古大家为法,虽雄深浑括不及前人,而规模尺寸不敢或失”,“所著《寡过录》《敦孝格言》《小窗语林》等篇,足以挽颓风而敦古道,有益于世教人心大矣”。尤为难得者,“德配刘孺人挑灯佐读,纺声、书声相唱和于五夜鸡鸣时”。文光“学博家艰,友教四方,馆居日多,而家居日少”,“一切井臼中馈抚育诸事,皆赖孺人经理佐助之力”。陈公元自幼“随馆诵读”,每月一次回家探望母亲时,总能把从东家那里得来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献给母亲,次数一多,在乡里便有了“小颍考叔”的美名。做塾师的父亲安贫乐道,“家无担石之蓄,手不失卷”,“慷慨有气节,行方远俗,任人目为书呆诗痴而若为不知”,家中的生活自然清贫。

  雍正十一年(1733),父亲去世,年轻的陈公元不得不面对维持生活的现实,他忍痛中止了读书考试的正途,决定效仿同村人的做法,往江西迁移。翻山越岭,历尽辛苦,陈家最终沿着修河来到宁州安乡护仙塬。

  陈公元身后只留下为数寥寥的几篇墓志铭、传略,这一段即使是今天也仍然充满艰险的征途,当年这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后来的人们已经很难知晓了。这个异常顽强的年轻人可能一直到死都不会明白,他的这次历尽艰辛的迁移,将会为后代、为宁州留下些什么。

  说明:

  陈公元(1711-1795),长子陈克绳(1760-1842),陈克绳第四子为陈规鋐(1798-1854),陈规鋐次子为陈宝箴(1831-1900),陈宝箴长子为陈三立(1853-1937),陈三立第三子即陈寅恪(1890-1969)。

家族合影.jpg

  家族合影文字说明:

  1936年,北平吴氏花园赏海棠。前排左起:陈小从(陈隆恪之女)、俞方济(陈新午之子)、陈小彭(陈寅恪次女)、陈流求(陈寅恪长女),后排左起:喻徽(陈隆恪妻子)、陈隆恪(陈寅恪之兄)、陈三立(陈寅恪之父)、陈新午(陈寅恪之妹)、黄国巽(陈衡恪之妻、陈寅恪长嫂)、唐筼(陈寅恪之妻)、陈寅恪。

作者系中共广东省委党校(广东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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